Hold Me Tender
白羽趕到的時候正好撞見伊迪亞從房間裡出來。
「伊迪亞。」白羽把行囊解下扔在走廊一旁,快步朝老友走去。
伊迪亞沒有多餘的招呼,只是點點頭,扯了一個有些疲憊的笑給白羽。他慢慢把身後的門關上,注意到白羽緊張的視線,伊迪亞略使力讓門完全闔起,才貼在門板上呼出一口氣:「暫時沒問題了,幸虧安娜老師處理得好。」伊迪亞解釋道。
白羽的臉色略有奔跑的潮紅,卻因此更顯出他奇異的蒼白。「安娜老師也在?」他驚訝地問。
「似乎是有很重要的事。我正好就在附近,我過來了以後老師才離開的。」伊迪亞說,他拍拍白羽的臉緩和氣氛,笑:「消息大概是一樣的吧,你這次比我晚了。」
「手頭上的事情沒有解決,那邊的人不讓我走……」白羽苦笑。
知道黑彌重傷的那一刻他是沒怎麼思考的。這樣的消息對他而言太過於突然,從沒有想像過,因為他也無法想像。囂張說著理想抱負的少年還在他們記憶深處裡,縱然分道揚鑣卻是隨時能從心底裡刨出來,一點一滴地反覆回味。
他和伊迪亞決定一起離開,黑彌送行的時候張狂地提劍追在他們後面,硬逼兩個法師跟他死搏了好幾場。伊迪亞自然嫌麻煩佯裝敗相,自動到旁邊看戲;白羽的能力卻不足夠像他那樣輕鬆躲過,只能邊逃,邊帶出一聲聲苦笑。
「賢者總是很薄幸的。神魔兩族更薄幸了。」黑彌表示:「你們兩個薄幸乘薄幸等於薄幸的,走了記得在三界大陸多替我打點名聲,新登基需要輿論的鞏固。」
白羽看了一眼伊迪亞,伊迪亞看了一眼黑彌。
「黑彌,有求於我們的似乎是你……你這樣好嗎?」伊迪亞靠在樹幹上,涼涼地指著他的寶劍。
「這是以好友的身份向你們送別。」黑彌笑了。那笑容在月色底下特別模糊,卻特別清晰地印在心裡。伊迪亞臉上仍舊是那樣弧度的笑容,隱隱帶上一點更深的笑意。白羽看著覺得心裡某一塊也柔軟起來。
當黑彌把他右袖砍下來的時候,白羽看著自己裸露的右臂,覺得心裡後悔了起來……
他和伊迪亞同行了一陣才在嘆息平原附近分開。一路上兩人結伴幾乎都在做事,倒在臨別時說話才多了起來。伊迪亞先一步整理完行李,在一邊悠悠地開口:「白羽,我要以好友的身份向你道別……」
白羽的眼皮不安地跳動起來,勾起往日回憶。忍不住笑出來回頭看向伊迪亞:「不知道黑彌過得怎樣?」
「這陣子和人群接觸不多,沒有機會聽說呢。之後往前走應該就能知道三界王陛下偉大的功績了。」伊迪亞呵呵笑著,他輕拍白羽,「跟老師有約,我先走一步。」
白羽點點頭,看著伊迪亞的背影逐漸遠去,才想起事情來。「伊迪亞!」向著人影大叫:「找個空要回去喔!」
人影停頓了一下,依稀間白羽似乎看見伊迪亞點點頭。明明不是很確定的,卻莫名肯定地覺得,他答應了。或許就算不說他們也心照不宣,但那份應允更讓人心頭一暖。白羽站在原地,直到人影慢慢變成一個小點,最後完全看不見。
之後聽說種種黑彌的事,與狄恩相較起來,他在某一些方面上表現得更為積極。聽著好友的消息感覺十分欣慰,帶來訊息的人王陛下則在一天對他說:「你應該聽說過吧,人族其實是很脆弱的。」
白羽一頓。他已經遺忘究竟過了多久。對他們而言,幾十年的流逝也無關緊要……萊爾搔著斑白的兩鬢,「我很怕寂寞的。不過黑彌……嘛,那小子,終究是黑彌嘛。」
白羽笑了。
是啊,黑彌終究是黑彌的。
之後再聽說黑彌的消息,是由安娜貝爾請人緊急送給他和伊迪亞的:黑彌重傷。
白羽盯著那幾個字,甚至多看了幾遍還感受不到那份真實感。他並沒有什麼如臨黑暗一時崩潰的感覺,就只是,啊,黑彌受傷了。也許說給旁人聽都是意外的平靜,可他和伊迪亞特別明白當下那種,隱隱知道事情發生了,卻又有種出奇的不真實感。甚至到趕到三界城見到先到一步的伊迪亞洗著手,沖刷下來的水混著過於觸目的紅色。
不用問也知道那是什麼。但白羽心跳增快,腦袋裡卻還是一片混沌地想,啊,黑彌受傷了。
「黑彌的情況怎麼樣?」感覺有東西梗在喉嚨,噎著,白羽幾乎是用硬擠地擠出聲音來。
伊迪亞看著白羽,取來布巾慢慢擦著手。「我好像說過暫時沒問題……」
「伊迪亞,你很擅長權宜之詞。」白羽苦笑。他真討厭需要靠好友保護的這點。
他心思迷亂、神智恍然、覺得有某種東西好像在心底慢慢崩解……伊迪亞又何嘗不是。只是一向那傢伙喜歡用笑容面對事情,可常常笑久了,究竟是真笑還是假笑呢。
伊迪亞還是笑著,嘴角卻慢慢鬆了下來,「你要不要進去看看?」沒有回答白羽的問題,卻是提出了另一個提議。
白羽心驚地看著他,點頭以後匆忙掉頭離開。
為什麼匆忙呢。
他想他大概不願意看見伊迪亞堅持不住的笑容,伊迪亞也不願意讓他看見那一瞬間。縱然因著同一件事情憂愁,但同病相憐互舔傷口,卻不是他們該做的事情。
白羽推開門的動作很慢。連帶著連呼吸都慢了下來,心跳卻仍是快的。他的手微微顫抖著,有點分不清到底是因為害怕還是什麼。房間裡充滿著一種奇異的藥草味,模糊間白羽想起來似乎是以前他和伊迪亞一起找到的。
床上的人整個身體都被棉被蓋住,就一個傷患的病床而言實在乾淨得太過份,看來床單和棉被都已經過更換。白羽以為會看見瘦削的人影那一類的,卻在走到床邊的時候才想到,那傢伙是受傷嘛,又不是什麼詭病。
在心底笑罵自己,緩緩撥開擋住視線的床簾。
還是記憶裡的那張臉。
還是那樣自信的面容。
眉目間多了一分歷練的成熟,還是囂張得討人厭。
白羽的喉頭顫動。他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口水。三族混血讓他們都掉以輕心,卻忘了最根本的差異性。白羽和伊迪亞依舊是如少年般的面容,也對此感到習慣。
幾十年過去了呢?黑彌尚未老去,卻也不年輕了。
白羽看著他臉上的痕跡,感覺有點兒無法思考。
「黑彌他變成熟了。」伊迪亞的聲音突然傳來,不知何時他已站在白羽身旁,也看著沉睡的黑彌。
「嗯,變成熟了。」白羽點頭附和。
那是不是一個能用成熟去說的詞,能以成熟去形容的面容。
那麼令人熟悉又讓人覺得陌生。頭一次感到時間的可怕啊他們……白羽和伊迪亞突然間抬頭對視著彼此,對著那張從未變過的臉,突然感到害怕起來。
他們從未改變。
好友呢。
「我沒有想過黑彌會受傷。」
「呵呵,畢竟他是黑彌嘛。」
「人王陛下也和我說過一樣的話。」
「人王陛下啊。」
「嗯。伊迪亞,問問你,賢者是不是情感平淡的超脫般的存在啊……」
「從前輩來看,好像是呢。」
「艾瑞斯老師很重視萊爾老師呢。」
「好像是呢。」
「叫回老師好像又回到候選人時代了。」
「嗯。」
「伊迪亞。」
「嗯。」
「你會不會死?」
「暫時不會。」
「黑彌呢?」
「……」伊迪亞良久以後才回答:「我不想知道。」
他們並肩坐在走廊上的椅子,白羽感覺到伊迪亞慢慢靠上他的肩膀,先是輕輕地、微顫地碰觸,最後是完全地放鬆。肩膀有點重。
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,不知道從哪裡低低傳出說不清的嗚咽聲。
劃破近乎窒息的空氣,又細細地迴盪著。很沉、很沉。
白羽覺得,肩膀上這樣的重量,真好。
和那一年一樣,他和伊迪亞決定一起離開。站在一樣的草原上,伊迪亞說他在這附近曾發現過一種特殊植物,現在想先繞過去。白羽點頭。分開的時候猛地冷得發抖,才發現兩人一直是相依偎著走出三界城。
伊迪亞把東西交付給白羽保管。白羽抱著他倆的行李蜷在樹下,腦袋已經昏昏沉沉,強烈的睡意襲來,朝著伊迪亞離去的方向一點一點著頭,可他還是一直看著,直到人影慢慢變成一個小點,最後完全看不見。
寂靜月色下朦朧間他又看見人影,黑彌仍提著那柄劍追在他們後面,手上搖晃著他砍下的右袖。白羽慢慢地浮現笑容,一股寒冷從右臂沁入身體,又是那樣溫暖地沁入心脾……